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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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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穆尔太太奇迹餐厅的主大厅里,下午的这个时候,除了一张桌子外所有的餐桌都空着。在那唯一一张有人的桌子边,头昏眼花的利兹-芬奇正坐在那儿费劲地采访伊迪丝-穆尔。

    利兹早些时候喝了许多酒,试图用一杯接一杯的威士忌把内心的痛苦淹没掉。结果脑袋只是嗡嗡作响,还疼得要命。在许多事情上,她都惨遭失败。对于这次她所希冀的事情的再次失败,作为一名颇有资历的记者,她也不再感到多么惊愕了。后来,她又自我安慰,这也许是命中注定。她同伊迪丝-穆尔还有约会,尽管她很不情愿去见面,可她心里明白这事儿必须做完。她总得从卢尔德发出点什么新闻,而这个令人沮丧、翻来倒去说了个够的传说,是她掌握的唯一的新闻线索。伊迪丝-穆尔,奇迹治愈的人,将被宣布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迹女人。

    利兹来到餐厅,雷杰-穆尔送来迟钝呆笨的伊迪丝,还有一些茶,然后便走开了,让她们单独在一起。利兹掏出记事簿,打开它,开始了这次毫无兴致的采访。

    在刚过去的半小时里,她们谈到了所有彼此的事情。伊迪丝重复着她那永远说不完的陈词滥调,而利兹则写得手指痉挛。现在一切就要结束了,这次采访对利兹的前途也许有所帮助。

    “好吧,这么说,你在卢尔德才奇迹般地痊愈,”利兹有些厌倦地问,“不久就要被宣布为最新的奇迹女人啦,对此你感受如何?”

    没有回答。

    利兹的脑袋俯向她的茶杯和记事簿,她重复着自己的问题。“我是说,伊迪丝,你感受如何——作为一个奇迹女人?”

    仍然没有回答。

    利兹突然抬起头,令她吃惊的是,这个爽快的英国女人的脸颊上淌满泪水。她正在哭泣,摸出一块手帕擦着眼睛。

    利兹吓了一跳。她过去从未对这个大头菜、这个矮胖的布鲁塞尔甘蓝球、这个像什么种类的蔬菜似的女人表示出任何一点感情。可现在她的感情不但被触动了,而且简直就要精神崩溃。

    “喂,怎么了?”利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到底出了什么事?”

    伊迪丝的咕噜声充满悲哀,“我——我——我不是个奇迹女人,我是个假货,一钱不值。我没法再谈下去了,它一点儿用都没有,我说不下去了。”

    “等等、等等,”利兹突然来了兴趣,“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我的——我的肿瘤又出现了——它又回来了。我没有治愈,一点也没有,新来的那个医生刚刚发现的。我又病了,快要死了,不过他能救我,他能用一种新手术挽救我的生命。但我不想再治下去了,因为我不再是个奇迹女人了,我要变成无足轻重的人了,雷杰也一样。”

    “噢,天哪,”利兹惊叫道,“至少你能得救,你还能活下去。你不是疯了吧?”

    “你没听见吗?”伊迪丝呜咽着,又擦擦眼睛,“我再也不是奇迹女人了,那可是我和雷杰梦寐以求的呀。”

    利兹手里握着铅笔,又变得警觉起来,“听着,伊迪丝,这是一桩真正的新闻,目前来说最有价值的新闻,它非同寻常,这下我可有东西写了。快把一切都告诉我。”

    “不,”伊迪丝坚决地说,“你要写我就不说。我失败了,我不想让别人写我的失败。”

    “听我说,伊迪丝,我只是想知道这个星期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你要写,我就不告诉你。”

    “求求你啦,伊迪丝。”

    “不行。”

    “他妈的,”利兹咒骂道,“啪”地一声关上记事簿,“又是一个,今天连得了三个大零蛋。这就是战争。”她又想了想伊迪丝,这个可怜的、丧失了奇迹的女人,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好的,好的,”利兹安慰道,“没有新闻了,我不写新闻了,我敢向你保证。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伊迪丝竭力振作起来。“你不写啦?你真能保证?”

    利兹放下铅笔,叠起双手,放到桌面下的膝盖上。“看,没有手啦。”

    “什么?”

    “这是美国的表达方式。请讲吧,伊迪丝,我听着呢!”

    “好吧。克莱因伯格博士从巴黎来卢尔德给我检查以后,就出了那件事——”

    压抑的声音像是在抽泣。伊迪丝-穆尔复述了她凄惨痛苦的失败过程。她没有漏掉所能记起的任何一点儿事,她复述了克莱因伯格博士对她的检查,还有博士的诊断,他把结果告诉了雷杰,然后告诉了她。她谈起那个新手术,还有克莱因伯格博士告诉她的遗传工程。这一切都令她满意,手术也许能挽救她的生命。但是,如果她失去了奇迹女人的地位,那她和雷杰也就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伊迪丝一刻不停地说着,把一切都倾倒给利兹。包括如何说服克莱因伯格博士,让博士安排手术治疗,但在同时仍证明她是奇迹治愈。克莱因伯格博士拒绝自己承担这个假名,只同意如果教会某个高级人士愿意把她当作奇迹治愈的话,他不出来公开反对。就这样,伊迪丝讲出了她那忧伤的故事。她说,在绝望中她在忏悔室把一切都对一个牧师讲了,也许那人就是鲁兰神父。问他是否愿意同博士合作,搞个小小的欺骗,掩盖她的奇迹治愈,但是,牧师拒绝了合作。

    “他对我说,”伊迪丝最后说,“一旦我被手术治愈,我就不再是个奇迹女人了。一个人被宣布为奇迹女人,唯一的条件就是在山洞亲眼见到圣母玛利亚显灵,就像伯纳德特那样。牧师说,那才算是奇迹女人,真正的奇迹女人。”

    利兹专注地听着,皱着眉头,眨了眨眼睛。“那——你是怎么说的?”

    “怎么啦,还有啥好说的?我什么也没说,就这样离开了忏悔室,放弃了一切努力。哦,对了,我说我还是要去做手术。不过,它对我来说也不再有什么意义,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因为我不再拥有我所需要的东西。”

    “就是这,请等等,”利兹又说,“让我先把这事弄清楚。牧师告诉你,并不只是被奇迹治愈的女人才算奇迹女人——而是任何女人,只要她看见了圣母玛利亚显灵,她就一辈子都是奇迹女人,对吧?”

    “对呀,她就是最大的奇迹女人。”

    笨蛋,利兹心想,你这个笨蛋。“伊迪丝,”她柔声说,“假如你今天在山洞看见了圣母玛利亚,那你又会成为奇迹女人。”

    “是吗?我要看见了就是,”伊迪丝有些迟疑地说,“可那又有什么好处?要是我没看见她——也许我不是能看见圣母的那个人——要是我没看见她……”

    利兹倾身向前,贴近伊迪丝,瞪着她,狡黠地悄声说:“伊迪丝——”

    “什么?”

    “——去见圣母。”

    伊迪丝回瞪着利兹,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脚却向门口挪去。

    她找到餐厅的大门,怯怯地扫了利兹最后一眼,试图跑出去。她踉跄了一下,又跑起来,冲出大门,消失不见了。

    利兹默默地坐在那里,呆了好长时间,思绪万千。最后,她又要了一杯威士忌,到底是该庆祝还是去自杀,她也不知道。

    20分钟后,雷杰气急败坏地跑进来。“芬奇小姐,我的妻子到哪儿去了?他们从医院打来电话。她告诉你手术的事啦?——我看得出她告诉你了。我猜她会这么做的。不管怎样,他们要她去医院。他们打算立刻做手术,而不是在晚上。伊迪丝到哪儿去了?”

    “她早就离开这里啦,”利兹说,“也许她去医院了。不过,我看最好去山洞找找她。好吧,我们一起去那儿,看看能否找到她。”

    他们三个人坐在特别来访者候诊室里,浑身紧张,焦虑不安。这间房子同手术室在同一层楼里。利兹-芬奇觉得这间小房子有种奇特的气味,就像用药水擦洗过似的,过分的干净。

    利兹弓着背坐在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不时地瞟阿曼达和雷杰几眼。他们坐在咖啡桌另一头的长沙发上,显得更为紧张。一个身穿医院白大褂的男孩刚才给他们送来咖啡,利兹只尝了一口——法式咖啡,呸!——就把它扔在那儿再也不碰了。阿曼达心不在焉地喝着,随意翻看着一本法国时装杂志,显然她根本没看进去,只是不想把注意力集中到手术室里肯的身上。雷杰麻木地喝着咖啡,不时抽上几只雪茄,显得烦躁不安,心慌意乱,不住地透过房门观察着外面的走道,等待几句安慰的话,等待有关他的伊迪丝的好消息。这令利兹觉得,以前看来很粗鲁的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也有一颗真诚的心,也会受到伤害,而他真心地爱着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伴侣。

    利兹眯缝起眼睛,想弄清手表现在指向几点了。这种表看起来很时髦漂亮,但很难马上看清时问。这会儿她很难看出是几点。一旦她看清了,便估算出她们在这儿整整等了四小时十四分,时间过得真是飞快。

    利兹意识到,他们每个人在这危机关头都满怀许多期望,这期望生死攸关,得依赖于大厅另一端手术室中正进行的切割和移植。雷杰和阿曼达,在这个可怕的手术中,将他们的伴侣和他们自己的生命,全系于一线希望之上。也许利兹处在危险中的东西要少些,但她仍对此寄予很高的期望,从某种意义上讲,无异于是她的生命。为什么利兹的生命也处在危险之中,这也许不太容易解释,但她的希望与她和雷杰的发现有关,他俩曾从餐厅匆匆赶到山洞,想看看雷杰的奇迹女人是不是在那儿。

    利兹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当时她和雷杰来到山洞时的情景:山洞里有一大群拥挤的人,今天是圣母玛利亚声称再次显灵的第八天,也是最后一天。要在这么一大群宗教狂中找到伊迪丝很困难。不过,过了几分钟他们便找到了她。伊迪丝果然在那儿,利兹颇为奇怪地松了口气。

    利兹怎么也无法从脑海里抹去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在离山洞几码的地方,伊迪丝双腿跪下,浑身僵直,目光呆滞地向上凝望着壁龛中的圣母雕像。雷杰拍拍妻子的肩头,开始对她说话,告诉她医院要她回去,马上就得走。可是伊迪丝对此没有一点儿反应,就像是石头雕出来的。雷杰继续催促她离开,可她仍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雷杰无可奈何,只得找利兹帮忙。利兹挤上前去,只看了一眼就明白过来了,伊迪丝正处于某种专注的状态,至少是在恍惚之中,用普通方法很难挪动她。雷杰被妻子的状况吓坏了,急忙跑向浴室方向寻求帮助。几分钟后,他同两个上了点年纪的大块头法国人赶回来,俩人都是退役的担架兵,其中一个扛着一副担架。他们把伊迪丝像个小孩子一样抬离地面,费了好大劲才让她平躺在担架上,然后抬到一辆救护车上,向医院急驰而去。

    利兹和雷杰乘一辆出租车紧跟在后面,一路上雷杰忧心忡忡,利兹满腹狐疑到了医院,他们被带到候诊室,发现阿曼达早已在那里了。

    10分钟后,白衣天使埃丝特才过来安慰雷杰。

    “她现在好吗?能马上给她动手术吗?”雷杰乞求似地问。

    埃丝特要他放心。“穆尔太太正处于一种自我催眠状态,不过送到医院时她已苏醒过来了。杜瓦尔医生为她作了检查,发现她的脉搏、血压等均正常。他宣布她完全可以做手术,这会儿正在为她做准备,一旦克莱顿先生的手术结束,就立刻将她送进手术室。请坐一会儿,不用紧张,我可以把情况告诉你们,穆尔先生,还有你,克莱顿太太——嗯,我说不准要多长时间——大概要三、四个钟头吧。尽管放心,你们心爱的人正由最好的医生治疗。”

    这些事都发生在四个钟头以前,到现在,时间已过去四个小时十四分了,手术室还没有传出任何消息。

    他们三个人,只好等了又等,在这间烟雾弥漫的窄小房间里,焦虑地等待着。

    突然间,房门打开,三个人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那里。第四个人出现在候诊室里。这次又出现的白衣天使不是别人,正是克莱因伯格博士的护士埃丝特。

    护士面带笑容。

    “克莱因伯格博士马上就到,”她宣布。“很抱歉不能早点离开他的身旁,不过现在手术已经做完。他想马上通知你们——克莱顿太太,还有你穆尔先生——杜瓦尔医生主刀的手术和移植已大功告成,极有希望获得巨大成功。不会出现什么麻烦。两位病人都在安静地休息。杜瓦尔医生预言俩人都会完全康复。”

    阿曼达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泪流满面地跑过房间,一头扑进埃丝特怀里。雷杰也紧跟在后面,激动地抓住护士的手,粗哑着嗓子一个劲儿道谢不停。

    埃丝特把俩人劝回座位坐下,回头望望走廊,又说:“我看见克莱因伯格博士正朝这边走来。他会告诉你们更多的情况。”

    埃丝特转身离开,她的位置被疲惫不堪的克莱因怕格博士所代替,手术口罩还挂在他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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