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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被捕——先与格鲁巴赫太太、后与布尔斯特纳小姐的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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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当K转过身,想回房间去取他搁在那儿的帽子时,三个年轻人争先恐后地去帮他取,这使他很过意不去。K站在原地,透过两扇开着的门看着他们;动作迟钝的拉本斯泰纳当然落在最后面,他以优美的姿势迈着小步向前走。卡米乃尔把帽子递了过来,K不得不提醒自己,卡米乃尔的笑容不是故意作出来的,他即使想露出个笑容,也办不到。K在银行里不得不常常以此提醒自己。还有格鲁巴赫太太,看来她并不特别感到内疚;她打开正门,让这几个人出去。K像往常那样,低下头看着她的围裙带;她腰圆体胖,围裙带掐在腰间,深深陷进肉里,深得令人不可思议。K到了楼下,掏出怀表看了一眼以后,决定叫出租汽车,以免继续延误去银行的时间,因为他已经迟到半个钟头了。卡米乃尔跑到街角要车,其他两人显然在竭力使K分心。突然库里希指指对面那家的大门:门口出现了那个蓄着一把略带红色的山羊胡子的高个子男人,他因为整个身子露了出来而有些难为情,因此立即缩回身子,靠墙斜倚着。两位老人可能正在下楼。K发现库里希还想让他去注意那个人,觉得很恼火,因为他早已认出那人来了,他刚才便一直盼着见到那人。“别朝马路对面张望,”他匆匆说道,没有在意自己用这种腔调对一个成年人说话,会使人觉得多么奇怪。不过,不必再解释了,因为这时出租汽车已经开来了;他们坐定后,车便起步了。这时,K想起他没有发现监察官和两个看守是怎么离开的;监察官当初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以至他没有认出这三位职员来;而职员们后来又使他把监察官忘得一干二净。这说明他心不在焉,K决定在这方面要多加注意。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伸出脖子从车子后部往外张望,看看是不是有可能瞧见监察官和看守。但是他马上便转回身来,舒舒服服地靠在车角里,因为他根本不想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和人们可能认为的相反,这时倒乐于听他的同伴们讲一两句话;但是他们好像突然累了,拉本斯泰纳透过车窗玻璃,瞧着右边,库里希看着左边,只有卡米乃尔正面对着他,脸上挂着那个令人害怕的笑容;可惜的是,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这种笑容不能作为谈论的话题。

    那年春天,K习惯于用这种方式消磨晚上的时光:下班以后——他一般在办公室里呆到九点——只要时间允许,便独自或者和几个同事一块散一会儿步,然后走进一家啤酒店,在一张大多数情况下由年长者付钱的桌边坐下,一直到十一点才离开。但是,这个惯例也有几个例外:当银行经理请他乘车出去逛逛,或者请他到乡间别墅中吃饭时便是这样。经理对他的勤快和可靠有很高的评价。另外K每星期要去看一次一位名叫艾尔莎的姑娘;她在一家酒吧间里当侍应女郎,每夜都要通宵达旦,白天则在床上接待来访者。

    但是这天晚上——白天工作很忙,许多人热情友好地向他祝贺生日,一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K决定直接回家。白天上班时有几次短暂的休息时间,每次休息时他都在想着这件事;他也不大清楚是为什么,但他总觉得格鲁巴赫太太全家都被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搅得一塌糊涂了,使这个家恢复正常是他一个人的任务。只要问题一解决,这些事情的痕迹将荡然无存,一切便会恢复常态。那三个职员本身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害怕,他们重新被纳入银行的庞大行政机构中,在他们身上没有发生任何变化。K曾经好几次把他们单个或一起叫进办公室,目的仅仅是对他们进行一番观察:每次请他们退出办公室时,他心里都很平静。

    当他九点半到达他住的那栋房子时,发现沿街的大门口站着一位年轻小伙子;小伙子两腿叉开,嘴里叨着烟斗。“你是谁?”K马上问道;他把自己的脸凑近小伙子的脸,因为门口较暗,看不大清楚。“我是看门人的儿子,先生,”小伙子说,他放下烟斗,走到一边去了。“看门人的儿子?”K问道,并不耐烦地用手杖敲敲地面。“你需要什么东西吗,先生?我是不是去把父亲叫来?”“不,不,”K说;他的语调令人宽慰,好像小伙子干了件错事,不过可以得到原谅。“没事,”他说完便走进门去,但是在登上楼梯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本想直接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但是他又想和格鲁巴赫太太谈一谈,所以便在她门口停下敲了敲门。她正坐在桌边织补东西,桌上摆着一堆旧袜子。K局促不安地表示道歉,因为这么晚了还来敲门;不过,格鲁巴赫太太倒很客气,请他不必解释,她什么时候都愿意和他聊一聊。K知道得很清楚,自己是她最好的、最受尊重的房客。K环顾了屋子一眼:屋里已经完全恢复了老样子,早晨放在窗旁桌子上的那些盛早点的盘子好像已经拿走了。女人的手可真勤快,他想道。如果是他的话,很可能会当场把这些盘子全打碎,而决不会心平气和地把它们拿走。他怀着某种感激的心情看了格鲁巴赫太太一眼。“你为什么这么晚还干活?”他问。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坐在桌边,K不时把自己的一只手伸进袜子堆里去。“活儿很多,”她说,“白天我的时间归房客所有;只有在晚上才能料理自己的事情。”“我担心今天给你增加了额外负担,我要对此负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她问道,并把织补活搁在膝上,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我指的是,今天早晨来了那几个人。”“噢,是那件事,”她说道,一会儿就恢复了镇静,“这没给我添多少麻烦。”她又拿起了织补活,K默默地瞧着她。(“当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似乎感到惊讶,”他想,“她好像觉得我不该提这件事。越是这样,我越要提这件事,因为我不能跟别人讲,只能跟这位老太太说一说。”)“这肯定给你增加了不少麻烦,”他最后说,“不过,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对,不会再发生了。”她肯定地说,脸上露出了几乎是凄凉的微笑。“你这话当真?”K问。“对,”她轻松地说,“不过,首先你不必太多心。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会发生!K先生,既然你跟我讲话很坦率,那么我也可以向你承认,我在门背后听了一会儿,那两个看守还告诉了我几件事。这关系到你的幸福,我确实很关心,也许关心得过分了,因为我只不过是你的房东而已。好,我接着说吧,我听说了一些事情,不过,我不能说,这些事特别坏。不。你被捕了,这是事实,但你和被捕的小偷不一样。如果有人因为偷东西而被捕,这当然是坏事;但是你的被捕……我总觉得是因为某种很深奥的原因,请原谅,如果我讲了蠢话;我觉得是因为某种抽象的东西,我不理解这点,我也不必去弄明白。”

    “你刚才讲的话一点也不蠢,格鲁巴赫太太,至少我也部分同意你的观点。不同的是,我认为这一切要更严重,对我的控告不仅抽象,而且完全是无中生有。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就是一切。如果我醒来后,不苦苦琢磨安娜为什么没有来,而是立即起床,并且不管有没有人阻拦,到你这儿来的话,我就可以换个地方,在厨房里吃早饭,并且可以让你到我房间里去把我的衣服拿来。总之,如果我的行为明智一点,后来的那些事就不至于发生了,一切就会被消灭在萌芽状态中。但是,我当时毫无准备。在银行里,我总是胸有成竹,类似的事情在那儿是不可能在我身上发生的;我有自己的侍从,直线电话和内部电话就摆在我面前的办公桌上,顾客、职员接踵而至;更重要的是,我总是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一直保持警觉。An果这种情况突然出现在银行里,我会着实感到愉快的。哎,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想重提啦,只打算听听你的看法,听听一个明智的太太的看法。我很高兴,咱们的观点一致。现在请你伸出手来,咱们握握手,证明咱们的观点确实是吻合的。”

    “她会同我握手吗?监察官是不会这样做的,”他想道,同时用一种审察性的异样目光打量着那女人。她站了起来,因为K已经站起来了;她有点困惑不解,因为没有完全听明白他说话的意思。由于困惑,她讲了一些违心的话,这些话说得很不是时候。“不必过虑,K先生,”她说,声音中好像包含着眼泪,她当然忘了握他的手。“我并不认为我为这件事过虑了,”K说;他突然疲倦了,发现她同意或者不同意自己的意见都无关紧要。

    他在门口问:“布尔斯特纳小姐在家吗?”“不在家,”格鲁巴赫太太回答道,她在作出这个干巴巴的回答时,诚恳地笑了一下,好像对此表示关切。“她去看戏了。你想问她点什么事吗?需要我给她留个口信吗?”“噢,我只想和她说一两句话。”“我怕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去看戏时,一般回来得很晚。”“这没关系,”K说,他低垂着脑袋,转身朝门口走去。“我只想向她解释一下,今天借用了她的房间。”“这完全没有必要,K先生,你太认真了,小姐什么也不知道,她从今天早晨出去后,一直没有回来过,所有的东西都已放回原处,你可以自己去看看。”她打开布尔斯特纳小姐的房门。“谢谢,我相信你,”K说,但还是穿过打开的门走进屋内。柔和的月光洒进这间黑洞洞的房间。眼睛所能看见的每样东西确实已经放回原处,女上衣已经不在窗闩上摇晃了。床上的枕头看起来高得出奇,一部分被月光照着。“小姐常常很晚才回家,”K说,他看着格鲁巴赫太太,好像她应该为此受到嗔责。“年轻人都是这种样子,”格鲁巴赫太太用为小姐辩护的口气说。“当然,当然,”K说、“不过,也许会闹出事来。”“这是可能的,”格鲁巴赫太太说,“你说得多对呀,K先生!也许,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更是如此。我不想说布尔斯特纳小姐的坏话,她是一个可爱的、心地善良的姑娘,文雅、正派、精明、能干,她身上的这些品质都使我甚为欣赏;但是有一点不可否认:她应该更有自尊心一点,少和男人来往。光是这个月里,我就已经在郊区的马路上碰见过她两口,每回跟她在一起的先生都不一样。我很担心,K先生,不过,除了你以外,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是千真万确的,就像我现在站在这儿一样地千真万确。但是我担心不会有希望了,我得找小姐本人谈一谈。况且,使我对她产生怀疑的还不单单是这件事。”“你这样说不对头,”K说,他的话中带着怒气,他很难掩饰,“你显然误解了我对小姐的看法,我指的不是那种意思。事实上,我要坦率地提醒你别对小姐提任何事情;你大错特错了,我很了解小姐,你讲的话里没有一句是真的。但是,我可能管得太宽了。我不想干预这件事,你愿意对她讲什么都可以。晚安。”“K先生,”格鲁巴赫太太用恳求的口气说,并匆匆跟着他走到他门口。K已经打开了门。“我现在肯定不会对小姐讲任何事情,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当然还要等一段时间,看看会发生什么事,然后再决定怎么办。我只和你这么推心置腹地谈过。不管怎么说,我想保持我这栋房子的声誉,这只会对我的所有房客有好处,这就是我为这件事情操心的全部原因。”“声誉?”K透过门缝大声说道,“如果你想保持你这栋房子的声誉,你就必须先把我撵出去。”他接着“呼”的一声关上门,不再理睬门上传来的轻轻的敲门声。

    但是,他毫无睡意,决定不上床,乘此机会看看布尔斯特纳小姐几点钟能回来。也许等她回家时,不管有多晚,他也可以和她聊几句。他闭上疲惫不堪的双眼,在窗前踱步,一时真想劝布尔斯特纳小姐和他一起搬走,以这种方式来教训教训格鲁巴赫太太。不过,他马上发现,这种行为太过分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想搬家,是因为今天早晨发生了这些事情。没有别的举动会比这更不明智,更无聊和更卑鄙了。

    他看着外面空荡荡的街道,开始觉得不耐烦了,便把门厅的大门开了一条缝,然后躺在沙发上。这样,任何人只要一进门,他就能看见。他平心静气地躺在沙发上,吸着雪茄,一直到十一点左右。后来他无法再躺下去,便朝着门厅走了一两步,好像这样布尔斯特纳小姐就会早点回来似的。他觉得没有特别的兴趣要见她,他甚至记不太清楚小姐的长相了;不过他现在想跟她谈谈,他想到小姐的姗姗来迟可能会把这一天的最后一段时间搞得更加乱糟糟的,因此很恼火。她还应该受到斥责,因为她害得他没吃晚饭。他本来今晚要去看艾尔莎的,也因为小姐的缘故而推迟了。这两件事都有可能弥补,这是真的,只需直接到艾尔莎工作的那家酒馆里去就行了。他决定晚点去,和布尔斯特纳谈完话以后去。

    十一点半多一点,他听见有人上楼梯。刚才他沉浸在思索中,把前厅误作自己的房间了,还在里面来回踱了一阵步;现在他赶紧跑回自己的卧室,走到门背后。是布尔斯特纳小姐进来了。她关上正门,打了一个哆嗦,立即用披巾裹住自己瘦削的肩膀。一分钟之内,她就该走进自己的房间了;时间这么晚,K当然不能进她的屋;因此,他只能现在和她谈,但是糟糕的是,他忘了把自己房间里的灯打开。所以,如果他冒黑出去,小姐就会以为他想要拦路抢劫,或者至少会大吃一惊。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无可奈何地透过门缝低声叫道:“布尔斯特纳小姐。”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哀求,而不是在叫人。“谁在那儿?”布尔斯特纳小姐问,她瞪大眼睛朝四周扫了一遍。“是我,”K走上前来说。“噢,K先生!”布尔斯特纳小姐微笑着说。“晚上好,”她朝K伸出手。“我得跟你讲一两句话,你允许我现在这么做吗?”“现在?”布尔斯特纳小姐问,“必须现在谈吗?有点不合适,对不对?”“我从九点钟开始,就一直等着你。”“噢,我在剧院里;你要知道,我不晓得你在等我。”“我只想跟你谈谈今天发生的事情。”“好,可以,我并不特别反对,只不过我实在太累了,连站也站不稳了。这样吧,你到我屋里来呆几分钟。我们不能在这儿谈话,会把大家都吵醒的,我讨厌这样做,不单单是为别人着想,更重要的是为我们自己着想。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进屋把灯打开,然后你就可以把这儿的灯关掉了。”K熄掉灯,在原地等着,直到布尔斯特纳小姐在房间里低声请他进去为止。“请坐,”她指着沙发说,自己却在床脚边站着,虽然她刚才说已经累了;她甚至连头上那顶插着鲜花的高级小帽也没有脱掉。“到底是什么事,我真有点好奇了。”她的两脚交叉着。“你也许会说,”K开口道,“用不着那么着急,非得现在谈不可,但是……”“我从来不听开场白,”布尔斯特纳小姐说。“这对我来说就更方便了,”K说,“今天早晨,你的房间被人稍微弄乱了一点,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的过错,这是几个陌生人违背我的意愿干的;不过,正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还是我的错;我请你原谅。”“我的房间?”布尔斯特纳小姐问,她没有看着K,而是仔细看了一遍自己的房间。“是的,”K说,现在他俩的目光第一次相遇了,“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就不必说了。”“不过,真正令人感兴趣的部分还是应该说一说,”布尔斯特纳小姐说。“不,”K说。“那好吧,”布尔斯特纳小姐说,“我不想刺探秘密;如果你坚持认为,谈这些没有意思,我不想为此与你争论。你请我原谅,我现在就爽爽快快地原谅你,尤其是因为我根本看不出来我的房间曾经被人弄乱过。”她张开双手,按在自己的髋骨上,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她在嵌有照片的镜框跟前站住了。“你瞧这儿,”她高声说道,“我的照片全弄乱了!真讨厌。看来,确实有人进我的屋了,他是没有权利进来的。”K点点头。暗地里诅咒那个名叫卡米乃尔的职员:那个人从来也不能控制自己不去做毫无意义的傻事。“真有意思,”布尔斯特纳小姐说,“我现在只好禁止你去做你应该禁止自己做的事情了,也就是说,我不许你在我不在的时候走进我的房间。”“但是,我已经对你解释过了,小姐,”K一面说,一面走到照片跟前,“乱动这些照片的不是我;既然你不信,我不得不告诉你,审讯委员会带来了三个银行职员,其中的一个动了你的照片。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开除他。”小姐向他投来一瞥询问的眼光,他又说了一句,算是回答:“是的,今天审讯委员会到过这里。”“是为了你而来的?”小姐问。“是的,”K回答道。“不对!”姑娘笑着大声说道。“是的,是为了我而来的,”K说,“怎么,你以为我不会犯罪?”“噢,不会犯罪,”小姐说、“我只是刚才听你说了一句,不想作出什么定论,很可能会有许多伏笔。另外,说实在的,我并不很了解你。不过,不管怎么说,如果专门为某人成立了一个审讯委员会,这意味着他的罪行准是很严重。但是,你不可能犯了大罪,因为你仍然是自由的,至少从你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你并不是刚刚从监狱里跑出来。”“你说得对,”K说,“审讯委员会有可能发现,我并不清白,只不过我犯的罪不像他们想像的那么重而已。”“当然,这是可能的,”布尔斯特纳小姐十分警觉地说。“瞧,”K说,“你在法律方面经验不多。”“对,我缺乏经验,”布尔斯特纳小姐说,“我常常为此而懊恼,因为我想了解一切应该了解的东西,法院尤其使我感兴趣。法院很吸引人,使人感到很好奇,对不对?不过,我在这方面的无知状态马上便要结束了,因为下星期我将到一位律师的办公室里去当职员。”“这太好啦,”K说,“这样你就可以在我的案子中助我一臂之力了。”“当然可以,”布尔斯特纳小姐说,“为什么不呢?我很愿意尽量利用我的知识。”“我说这话是认真的,”K说,“至少是半认真的,就像你一样。这桩案子无关紧要,用不着去请律师;不过,如果有个人给我出出主意,那就好办多了。”“我明白了;不过,要是让我给你出主意的话,我得先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布尔斯特纳小姐说。“事情糟就糟在这儿,”K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么说来,你只不过是拿我开开玩笑而已,”布尔斯特纳小姐极为失望地说,“完全没有必要选择这么晚的一个时候来开这种玩笑。”她从照片跟前走开,他俩一块在这儿站了很长时间。“可是,小姐,”K说,“我并没有拿你开玩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呢?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不,我对你讲的,已经超过我所知道的,因为事实上它并不叫审讯委员会。我这么称呼它,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才好。并没有进行审讯,我只是被捕了;不过,它确实是个委员会。”布尔斯特纳小姐坐到沙发上,又笑了起来。“这个委员会是什么样的,能告诉我吗?”她问道。“很可怕,”K说,但是他不再考虑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因为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布尔斯特纳小姐:她一只手托着脑袋,肘部支在沙发垫上,另一只手慢悠悠地摸着自己的髋骨。“说得太笼统了,”她说。“怎么大笼统了?”K问。他恢复了正常,问道:“我把事情经过跟你说说,好吗?”他想在屋里走动走动,不过还不想离开。“我累了,”布尔斯特纳小姐说。“你回来得太晚啦,”K说。“好,你倒责备起我来了,这是我自找的,因为我根本就不该让你进来。况且,显然没有任何必要让你进来。”“有必要,我马上就向你解释,”K说,“我可以把你床边的小茶几挪开吗?”“你在起什么怪念头!”布尔斯特纳小姐嚷道,“当然不行!”“那我就不能向你说明,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了,”K说;他很激动。好像受了莫大冤枉。“噢,如果你为了说明问题,必须挪茶几,那你就尽管挪好了,”布尔斯特纳小姐说;停顿了一会儿以后,她又轻声补充了一句:“我太累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K把小茶几挪到屋子中间,自己坐到茶几后面。“你可以自己设想一下所有的人呆的准确位置,这会很有意思的。我是监察官,那边的箱子上坐着两个看守,照片跟前站着三个年轻人。窗闩上——我只不过附带提一句而已——挂着一件白上衣。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噢,我把自己忘了,我是最重要的人物;喏,我就站在这儿——茶几前面。监察官逍遥自在地架起腿,一只胳臂搭在椅子背上。瞧,就是这个样子,活像一个乡巴佬。现在我们真的可以开始了。监察官喊叫着,好像要把我从梦中惊醒似的,他简直是在怒吼;我很害怕,为了让你相信,我得像他那样吼叫才行。不过,他只是吼叫着我的名字。”布尔斯特纳所得入了迷,她伸出一个手指,按在嘴唇上,请K别嚷嚷。但是已经太晚了,K完全进入了角色,他扯开嗓门高叫道:“约瑟夫-K。”他的喊声不像他刚才形容的那么可怕和那么响亮,然而却具有一种爆发性的力量,在空中滞留了一会儿以后,才慢慢在屋里散布开来。

    突然,隔壁房间有谁在敲门,声音响亮、清脆、有规律。布尔斯特纳小姐脸色发白,用手捂着胸口。K大吃一惊,过了一阵子以后,他的思想才从早晨发生的那些事情中解脱出来;他不再在姑娘面前表演了。他刚恢复常态,便跑到布尔斯特纳小姐面前,抓住她的手。“别害怕,”他低声说,“我来应付一切。会是谁呢?门后只有一间起居室,谁也不在那儿睡。”“不,”布尔斯特纳小姐在他耳旁轻轻地说:“从昨天起,格鲁巴赫太太的侄子,一个上尉,在那儿睡。他没有别的房间。我刚才忘得一干二净了。你干吗要这么大声嚷嚷呢?我的心绪全乱了。”“确实没有必要,”他说。她坐到垫子上,K吻了吻她的前额。“走吧,走吧,”她说,同时很快坐直了身子,“快走,现在就走,你在想什么呢?他在门背后听着呢,他什么都听得见。你真会折磨人!”“我不走,”K说,“等你稍微平静一点以后,我再走。咱们到那个屋角里去吧,咱们在那儿讲话他听不见。”她听凭他把自己带到那儿去。“你忘了,”他说,“虽然这使你不愉快,但不会有任何危险。格鲁巴赫太太在这方面是有决定权的,特别因为上尉是她的侄子;你知道她对我是很尊重的,绝对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我可以说,她也依靠我,因为她从我这儿借了一大笔钱。咱们为什么呆在一起,你可以编出各种理由来,我都可以证实,哪怕是最站不住脚的理由也没关系,我保证让格鲁巴赫太太不但表面上接受你的解释,而且内心里也确实相信这种解释。你丝毫不必为我操心。如果你想说是我侵犯了你,格鲁巴赫太太知道后会相信的,但她不会失去对我的信任,因为她对我十分信赖。”布尔斯特纳小姐一言不发,显得有点无精打采,她两眼瞧着地板。“格鲁巴赫太太怎么会相信,我会来冒犯你呢?”K补充道。他凝视着她的头发;她那头微微发红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中间分开,脑后束成一个堕云譬。他盼着她能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但是她却一动不动地说:“请原谅,我感到害怕的是突然传来的敲门声,而不是上尉在这儿可能造成的任何后果。你喊了一声以后,屋里立即鸦雀无声,不一会儿敲门声便猛地响起,这是把我吓成这个样子的原因,何况我正挨着门坐着,敲门声好像就是从我身边发出来的。谢谢你的建议,不过我不想采纳。我愿意为我房间里发生的任何事情负责,不管谁来询问都一样。你居然没有发现,你的建议中包含着对我的侮辱,这使我很惊讶;当然,你的意图是良善的,我对此甚为赏识。但是,现在请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呆着吧,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安静一会儿。你只恳求跟我谈几分钟,现在已经过去半个多钟头了。”K紧紧握住她的手,然后又捏住她的手腕。“可是,你没有生我的气吧?”他问,她甩脱他的手回答道:“不,不,我从来不生任何人的气。”他又抓住她的手腕,这回她听之任之,并且把他带到门口。他下定决心离开。但是到了门口他却又停了下来,好像他并没想到门会是在这儿;布尔斯特纳小姐乘机甩脱了他的手,打开门,走进前厅,在那儿轻声说:“现在请你出来吧!你瞧,”她指指上尉的门,门下透出了一道光亮,“他开着灯,正在欣赏我们的狼狈相呢。”“我这就来,”K说。他奔进前厅,抱住她,先吻了吻她的嘴,然后在她的脸上盖满了吻印,好像一头口燥舌干的野兽,在贪婪地喝着渴望已久的清冽泉水一样。最后他开始亲她的脖子,他的嘴唇贴在她的颈项上,过了很长时间才离开。上尉屋里传出的一个细微声响使他抬起头来望了一眼。“我现在要走了,”他说;他想直呼布尔斯特纳小姐的名字,但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什么①。她软绵绵地点了一下头,伸出手听凭他吻;她半侧着身子,好像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然后便低着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此后不久K便上了床。他差不多马上便睡着了,不过在进入梦乡之前,他稍稍思考了一下自己的作为,他感到高兴;但他也为自己没有感到更高兴而奇怪;由于上尉的缘故,他很替布尔斯特纳小姐担心——

    ①布尔斯特纳是小姐的姓。西俗称姓表示尊敬及疏远,直呼其名表示亲切。——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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