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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有一回告诉她一个笑话惹起的,彼得说他有个朋友出于好玩,把一点汉堡包送去化验一下,结果发现其中有碾碎的老鼠毛;还有猪肉,因为有天喝咖啡休息时,艾米谈起她认识的一位女士得了旋毛虫病(她提起这个词儿的时候一脸的敬畏,那神情几乎就像上教堂似的),她说:“她在饭店里吃的肉,红红的还带着血丝,我在饭店里从来不敢吃那样的东西,想想看,那些小虫子钻在肉里面,医生也弄不出来。’羊肉也一样,那是邓肯有回跟她提到“眩晕”这个词的词源引起的,他说这个词来自“多头”,那是羊脑里寄生的一种大白虫,羊得了这种病就会失去平衡。甚至连热狗也不行,她的胃会照此类推,指出里面很可能会掺那种东西做馅,还是不吃为好。上饭店时她可以先点一份色拉,别人就不会多问了,但请客人吃饭可不行。她总不能以净素的烘豆子来待客吧。

    她决定用蘑菇肉丸烧一个焙盘菜,那是她母亲的拿手好戏,一个大杂烩,什么也看不出来。“我把电灯关掉,点上蜡烛,”她想,“先用雪利酒把他们灌得半醉,这样就没人注意了。”她可以给自己上小小的一份菜,把蘑菇吃掉,肉丸子呢,反正同时还要上色拉,那就可以把肉丸藏到莴苣叶底下去。这个办法算不上漂亮,但她也只能如此了。

    她这会儿正赶着切萝卜,准备做色拉,谢天谢地,有几件事她可以不用担心。首先,焙盘菜已经在昨天晚上弄好了,这会儿只要放进烤箱就行了;其次,克拉拉和乔不会来得很早,他们先得把几个孩子弄上床睡觉;最后呢,色拉她还是能吃的。因为自己身体拒不接受某些食品,她感到越来越恼火。她试图跟自己讲道理,告诉自己这纯粹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怪癖,哄骗自己的身体回心转意,但是它完全不为所动。要是强迫进食的话,她的身体就会造起反来。这样的事在饭店里就有过一回,她不想再来一次。自然,彼得那天倒是十分体贴,他立刻驾车送她回家,扶她上楼,就像她自己不会走路似的,他坚持认为她这是患了胃流感。但他也很有些狼狈并且有些不快(这不难理解)。从那之后她决定顺着自己的身体,一切按它的要求办,她甚至还买了些维生素丸,以保持体内蛋白质和矿物质的平衡。搞得营养不良可不上算。“重要的是,”她告诫自己,“不要惊惶失措。”有好几次,她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后,得出了结论说,她身体采取的这一立场完全基于道德的理由,它只是拒不接受任何曾经有生命的或者仍然是活生生的东西(例如去掉一半外壳的牡蛎)。但是她每天都渺茫地指望自己的身体会回心转意。

    她用半瓣大蒜擦了擦木碗,再放进切好的洋葱圈,萝卜和番茄片,然后撕下莴苣叶子。到最后关头,她突然想到再加上些胡萝卜丁子,使这份菜色彩丰富些。她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胡萝卜,又到处找削皮器,最后总算在面包盒子里找到了,然后她抓住胡萝卜缨于削起皮来。

    她望着一缕缕卷曲的橘红色胡萝卜皮从她手上的削皮器底下冒出来,忽然想到了胡萝卜的事。她想,这原先是根,它在泥土中生长,长出叶子,然后人们将它挖了出来,说不定它也会叫痛呢,只是声音太低,人们听不见罢了。但是它并没有死,它仍然活着,就是现在它也是活的……

    她仿佛觉得胡萝卜在她手中扭动起来,她啪的一下把它扔到桌上。“哦,天哪,”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别把这也算进去。”

    等到大家都走了,玛丽安端着盘子走进厨房,将吃剩下的东西刮到垃圾桶里,把盘子放进清洗槽。彼得临走前吻她面颊时半真半假地说:“亲爱的,我们将来决不会跟他们一样。”请他们来吃饭未免有些失策。克拉拉和乔找不到人临时替他们照顾小孩,只好把他们全带来了,好不容易把三个小的弄上了楼,再哄他们睡觉,两个就放在玛丽安床上,还有一个在恩斯丽床上。结果孩子又哭又闹,还拉了大便,这里厕所在下一层楼,不大方便。克拉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们抱到厅里,哄得他们安静下来,给他们换尿布,她并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道歉的。谈话是没法谈的了,玛丽安来来回回乱转,给她递尿布的别针啦什么的,做出帮忙的样儿,不过她心中暗暗纳闷,是不是该到楼下浴室里把房东太太准备的那些除臭剂拿一瓶来用用,她那样做的话该不会得罪人吧。乔忙着四处张罗,一边吹口哨,一边给克拉拉递尿布。克拉拉朝着彼得那个方向打招呼说:“小孩子就是这样,只是大便而已,完全正常,我们人人都要大便,”她边说边摇着膝上最小的那个,“只不过,有的人不会这么不顾时间乱来,对吗,你这个小粪球?”

    彼得看到这种情况,早就过去打开了窗子,房间里冷得要命。玛丽安百般无奈地给大家端来了雪利酒,彼得对她朋友的印象显然很糟,但她又不知如何补救。她心中不觉暗暗希望克拉拉别这样毫无顾忌,克拉拉并不否认孩子身上臭烘烘的,但她也不采取任何措施进行掩饰,她承认有这回事,几乎对此予以肯定,像是希望别人会对此大加欣赏似的。

    总算将尿布换好,哄得他们不哭了,再将两个安置在长沙发上,另一个就放在地上的婴儿篮里,大家才坐下来吃饭。玛丽安希望这下大家可以聊聊了。她一心想着如何把她盘子里的肉丸子藏起来,并且不想扮演主持人的角色,因为她根本想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来。“克拉拉同我说你爱好集邮,”她壮起胆子说了一句,但不知怎么的乔没听见,反正他没有答腔。彼得好奇地朝她瞥了一眼。她只是坐着,手上摆弄着一个小面包,觉得就像是说了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笑话,没有人笑似的。

    彼得和乔谈论起世界形势来,不过一觉得两人话不投机,彼得就很知趣地扯起别的事情来了。他说在大学里他也选修过哲学课,但总弄不清柏拉图的思想,不知乔能不能给他说说。乔回答说他无能为力,因为他专攻的是康德,他顺便向彼得请教了有关遗产税的一个专业问题。他说,他同克拉拉两人都加入了一个合作性的殡葬团体。

    “这我倒没听你说过,”玛丽安低声对克拉拉说,一面又给自己添了些面条。她总觉得她盘子里的把戏早就被人看穿,大家都注意着它呢,藏在莴苣叶底下的肉丸鼓鼓的,就像X光底下人体骨骼那样一清二楚,她悔不该点了两支蜡烛,早知道点一支就好了。

    “是有这事,”克拉拉随口回答,“乔是不相信对遗体进行防腐处理的。”

    玛丽安担心彼得会觉得这想法有点过激。她心中暗暗感叹,乔理想主义的色彩太浓,而彼得讲究的是实际。这一点从他们系的领带上也看得出来,彼得的领带是涡旋花纹的,深绿色,既高雅又实用;乔的呢,简直算不上是什么好好的领带,只是个意思罢了。他们自己一定也意识到了这方面的差别,她注意到他们分别看了一眼对方的领带,很可能心中都暗想那样的领带白送他都不要。

    她着手收集杯子,放到清洗槽里。晚餐的气氛不好,她很有些心烦。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就像课间休息玩捉迷藏,她当“捉人的”没当好一样。“哦,算了,”她心想,“他跟伦还谈得来。”其实这根本没什么要紧,克拉拉和乔都是她过去的朋友,不必要求彼得来迁就她过去的一切吧,重要的是未来。她微微抖了抖,自从彼得打开窗子之后,房间里还冷冷的。她身上会带着紫红丝绒和家具蜡的气味,在她身后会响起衣裙——的声音和人们的咳嗽声,她转过身来,会看见一群人正望着她,他们会走上前来,走进过道,接着大把的白色小纸片会迎面飞扬,像雪花似的落在他们的头发和肩膀上。

    她吞下一个维生素丸,又打开冰箱倒了杯牛奶。不是她就是恩斯丽总得把冰箱收拾一下了,最近半个月里,她们原有的一套轮流清理的安排有点不正常了。为了请客,她已经把客厅打扫过,但她明白清洗槽里那些碗碟她是不打算洗的了。这意味着恩俾丽饭后也会把她用过的碗碟丢在里面,碗碟会越积越多,到了最后所有干净的碗碟全都用完,那时候她们吃饭需要一个就会把最上面那个洗一洗,其余的呢还是随它去。至于冰箱呢,不但需要除霜,而且里面架子上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剩下一点食品的小瓶子啦,铝箔包装或者牛皮纸袋装着的食物啦……过不多久准会发臭。她只希望无论如何气味别在屋子里散开来,至少别传到楼下去。也许在它变得天健康有害时,她已经结婚了。

    吃饭时恩斯丽不在家,她去接受产前知识辅导了,每星期五晚上她都要去。玛丽安正在折叠桌布时,听到她上楼梯走进自己房里去了。没过多久,只听见她战抖的声音喊道:“玛丽安,能不能请你过来一趟?”

    她走进恩斯丽的房间,只见恩斯丽躺在床上,她绕过乱七八糟地扔在地板上的衣服,向床前走去。恩斯丽一脸万分苦恼的神情。“出了什么事啦?”她问。

    “哦,玛丽安,”她的声音直颤,“真是太糟糕了。我今晚又去产前辅导班了,第一个讲座讲的是母乳喂养的益处,我边织毛线边听课,心情好得不得了,现在还有个母乳喂养协会呢。可第二讲他们不知从哪里搞来个——心理专家,他大谈特谈什么父亲形象的重要性。”她几乎要掉泪,玛丽安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东找西寻,找出一块脏兮兮的面巾纸,这只是以防万一。她有点担心,不过恩斯丽这个人是不大会哭的。

    “那人说儿童成长过程中,家庭里应该有个坚强的父亲形象,”她平静下来后又继续说。“这对孩子有益处,使他们身心能够正常发育,对男孩子尤其重要。”

    “哎,这些东西你以前知道一些,不是吗?”玛丽安问。

    “哦,不行,玛丽安,他今天说的要严重得多。他列举了各种各样的数据资料,这个问题已经在科学上得到了证实。”她哽住了一下。“要是我生了男孩,那他将来肯定会……会变成一个同性恋?”一提到这种从来没有对她表示过兴趣的男人,恩斯丽那大大的蓝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玛丽安把面巾纸递给她,她挥挥手拒绝了。接着她坐起身来,把头发往后一捋。

    “天无绝人之路吧,”她说,下巴雄赳赳地抬得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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